张婷婷
越剧《舞台姐妹》改编自谢晋导演同名电影,自1998年首次登台以来,钱惠丽饰演的邢月红与单仰萍饰演的竺春花瞬即镌于众心,两人因此同膺第九届文华表演奖及第十七届中国戏剧“梅花奖”。
越剧现代戏之表表者,代有传承,弗绝如缕。近期,师生传承版《舞台姐妹》作为“与时代同行 与人民同心”——上海市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5周年舞台艺术作品展演剧目亮相,非独致礼往古经典,更为越剧艺术辟新径、探幽微,传雅韵于无穷,冀望光前裕后,使越剧之花长盛于梨园。
表演:
历史的多重诠释与情感的深度投入
相较于去年掀起观演热潮的青春版,传承版于剧情架构无多改易,力守故事本真之味与经典之核,如护家珍,未敢有失。如果说,昔日的钱惠丽与单仰萍成功塑造了邢月红与竺春花,功成经典,那么由俞果、陆志艳等青年演员复排的《舞台姐妹》,实乃对经典之虔敬“临摹”,志在传承。而由钱惠丽、俞果师徒携手,同登舞台,恰似兰薪续焰,慧炬传灯,更象征越剧艺术赓续不绝,继往开来。
《舞台姐妹》将目光聚焦于20世纪初期,讲述早期越剧艺人竺春花与邢月红的崎岖人生之路。邢月红与竺春花个人的生命历程,与越剧的发展历史,构成一种“文本间性”,赋予舞台多重性的诠释意义。当越剧人以自身的艺术感悟与生命体验去演绎越剧人的传奇故事时,实则是在回溯与重述越剧的整部发展史。
舞台仿若一座时空交错的桥梁,这边是角色在历史长河中跌宕起伏的命运,那边是演员在当下现实里的个体生命感悟。二者相互映照、彼此交融,恰似一面镜子,映照出越剧在历史进程中曲折的演进轨迹。从早期嵊州剡溪农村简陋“万年台”上的咿呀传唱,到上海“大码头”中越剧的革新与繁荣,每一个关键节点都在角色的经历中得以体现;同时,也折射出一代又一代越剧演员的生命历程,他们在艺术追求道路上的艰辛与执着、荣耀与失落,以及在时代浪潮中心灵世界的微妙变迁与精神境界的逐步升华。这其中,饱含着演员对越剧先辈们的深切敬意与缅怀追思,使得这部作品被赋予了“剧史剧”的独特厚重质感。
钱惠丽与俞果在表演过程中,皆凭借着对越剧艺术的深厚热爱与深刻理解,全身心地投入到角色之中。她们将自己的情感与思考融入每一个表演细节,无论是俞果对邢月红少女时期的纯真无邪、懵懂青涩的细腻刻画,还是钱惠丽对邢月红历经沧桑后复杂心境的精准把握,都传递出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感同身受。
在俞果的演绎中,她抓住简单、率性、单纯的邢月红少女形象,通过灵动的眼神和丰富的表情来展现角色的不谙世事。例如在初到上海,看到繁华都市、新式舞台和各种新鲜事物时,她的眼神流露出惊讶、好奇和兴奋,表情上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向往和探索,将一个从未见过大世面的少女形象生动地展现出来。俞果的唱腔较为清脆、明亮,充满了青春的气息,能够很好地传达出角色内心的单纯和对未来的憧憬。通过唱腔的变化,让观众更直观地感受到角色的成长和心境的转变,使不谙世事的少女形象更加立体。
钱惠丽从《思归蒙冤》上场,此段也是邢月红情感转变的分水岭。钱惠丽在此处的表演,堪称“以情驭腔,以腔传情”。其唱腔遵循徐派特色,音色高亢明亮且不失醇厚质感,声声震人心魄,无论是抒发内心情感的慢板唱腔,还是表现激烈冲突的快板唱腔,钱惠丽都能够游刃有余地驾驭,让观众在欣赏过程中感受到越剧艺术的独特魅力。
而相较于唱腔技巧,更为触动观众心灵深处的,则是钱惠丽全身心投入的真挚“情感”。钱惠丽曾言:“越剧有中国传统戏曲的手眼身法步,但重中之重是人物内心的刻画。”正因她能将自身的生命感悟融入对角色的诠释,方能以幽咽低吟传达出角色对过往行为的暗自反省与隐隐忧虑;于情感喷薄之际,则以高亢激昂之声,呈现角色对命运不公的悲愤申诉以及灵魂深处的自我觉醒,令观众如临其境,深刻感受到角色内心的波澜起伏与情感的汹涌澎湃。
从整体的剧作来看,其人物塑造无疑是极为成功且立体丰满的。每一个角色都有其独特的性格特点和情感世界。竺春花坚韧不拔、自尊自强,邢月红则天真浪漫、敢爱敢恨。唐经理的世故圆滑、精于算计与倪涛的正直善良、思想进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与互补。这些丰富多样的角色形象相互交织、碰撞,共同为整部剧作增添丰富多元的情感层次。
戏中戏的结构:
双重情感的叠加与深化
《舞台姐妹》巧妙运用“戏中戏”结构,借由剧中人物演绎越剧经典《梁祝》,达成戏中人情绪与舞台角色情感的相互映照与彰显,极大地提升了整部剧作的情感浓度。
不过,“戏中戏”设置也让演员面临诸多挑战。演员需从“真我”深度融入角色,且在旗袍扮相的现代女性与《梁祝》中的梁山伯和祝英台之间灵活转换。这对越剧小生演员的角色转换能力考验极大,她们既要演绎女性角色,又要诠释女小生形象,需在角色与性别间不断切换。为了精准演绎邢月红这一社会经验匮乏的“弱者”形象,钱惠丽师徒精心雕琢,突破行当限制,以小生、花旦双行当展现,既彰显越剧女小生的阳刚之美,又流露女性的柔美特质。并且,她们深入人物内心,化身角色本体,为角色行为逻辑筑牢充分依据,使表演达至圆融成熟之境。
《梁祝》的旋律与唱词,每次现身皆具符号意义,且唱法与表演各有千秋。如开场于嵊州剡溪农村“万年台”,春花与月红所表演的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,其曲调饱含浓郁的越剧早期【四工调】风格,一旦唱腔响起,仿若瞬间将观众带回女子文戏初创的岁月。再如,邢月红受唐经理蛊惑萌生退意时,竺春花借《送兄别妹》映射出与邢月红间复杂微妙的姐妹情感困境。此时舞台姐妹已在上海立足成名,对应越剧发展历程,越剧流派已初步形成,钱惠丽与俞果师徒采用徐派跌宕起伏的唱法,不仅展现出《梁祝》唱腔的层次感与变化性,更富有历史韵味。而在人物情绪层面,《梁祝》唱段的旋律情绪与舞台姐妹的处境呈现出“不同历史情境下的同语境”的特性,借助戏中人物的唱腔与唱词,将全剧矛盾推至爆发顶点,也让最后一场两姐妹重回家乡的舞台“合体”表演,倍加动人。
五次《梁祝》的演绎皆以“戏中戏”手法开启多维度情感表达空间,突破了传统叙事的单一与局限。它使剧目在现实、舞台与《梁祝》的交错时空自如穿梭,让观众于虚实之间真切体悟邢月红与竺春花情感的起伏跌宕。喜时,欢乐愈发纯粹浓烈;哀时,悲痛愈加深沉揪心,将越剧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发挥到极致。
师生传承版《舞台姐妹》是一部集经典再现、艺术创新于一体的越剧作品。剧中所呈现者,不单是邢月红与竺春花姐妹间的深厚情谊,更有在社会动荡之岁月里,艺人们所面临的艰难抉择:是矢志坚守艺术初心,还是随波逐流趋于世俗?不同的路径选择,必将导向迥异的人生境遇,此类深刻的问题丝丝入扣,发人深省,极易触动观众的思考。尤为值得一提的是,本场演出中,青年观众竟占据了颇为可观的比例,他们带着新奇而欣赏的目光沉浸于这部作品之中,无疑是本次演出取得成功的有力佐证。
(作者为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教授)
[ 责编:张晓荣 ]
更新于:1天前